『 歸去來辭 』

赤子之心田园中丨诗赋、琴韵与丹青中的《归去来兮辞》

(文 / 云章)

----文豪的崛起----

一千六百多年前,一个中年男子走在山野路上,芒屩布衣,却不改一身傲然风骨。他刚刚辞去当了八十多天的彭泽令的职位,卷铺盖担行李回农村老家。他叫陶渊明。

自幼“爱闲静”,“爱丘山,不同流俗”(袁行霈《陶渊明集笺注》),饱读儒家经典,因彼时老庄盛行,他又浸润道学时风,兼具儒道两家修养。青年出仕,讲得出官衔的只有江州祭酒、镇军参军、建威参军和彭泽令,且每次在职时间都不长。他的从政简历的确够“简”,但他跟着打工的大boss桓玄和刘裕,都是当时的政坛大佬。他视炙手可热的官场人脉为无物,追求更为隐逸自然的生活。这次解印辞官,他就打算这辈子都不给政府干了。回乡下之前,他发布了一篇名叫《归去来兮辞》的诗作,一反时文骈俪之采,行文朴素自由,在当时文坛并未引起多大反响。直到三百多年后的唐代,几位文学大咖发起古文运动,给予《归去来兮辞》等陶潜诗文以极高评价,文坛一时哗然,陶潜粉丝铺天盖地袭来。

今人浸泡于发达的信息科技、自由的言论中久矣,可轻易脑补官二代在微博上反复感叹“我爱田园又香又美”“农民真朴素可爱”;然而在当时,一位文人士大夫行文总是表现隐士离世之情和自然闲适之美,为等级观念森严的社会意识形态中注入一股质朴自然的创作风气——这在文学史上尚无前例,尤为可贵。陶渊明理所当然成为中国第一位田园诗人。

----隐士的回归----

陶渊明解甲归田,并非衣锦还乡,也无奢华用度,他与家人过着清贫朴素又意趣盎然的生活,或携幼子玩耍垄间,或书房中琴书相伴,或深入山水感受物华……将满怀赤子之心融于风月,直至生命结束。中国人自古崇尚“返璞”“天真”的境界,陶渊明那种一心向自然的情怀,当是另类的童真稚趣了罢!一次重返山林的行为,恰恰契合了文化与思想发展进程中一个时代性的精神缺口,文学大V陶渊明的个人意志,被观者上升至文化概念的高度,成为中国式审美体系中一枚价值观符号。

《归去来兮辞》是辞体抒情诗。辞体源头是《楚辞》,尤其是《离骚》。每四句为一节,共十五节,节奏错落有致,韵律高低抑扬。全篇分为《序》和《辞》两部分,前者表明辞官的原因,可以看出他徘徊在仕和隐之间的矛盾心态;后者则表达了归隐的决心,摆脱物质的束缚和躯体的役使,获得生命的自然和心灵的自由。

欧阳修云:“晋无文章,唯《归去来辞》而已。”此文代表了山水田园文学的最高成就,陶渊明从此成为中国文化史上的隐士典范并流芳于世。

----诗意的扩散----

此旷世名篇流传的一千六百多年中,陶公与他的《归去来兮辞》题材一直为历代书画家钟爱,众文艺大咖将陶公笔意或付诸丹青,或合入瑶琴,或雕塑以型,形式繁多,流光溢彩。其中不乏传世名作,如南朝陆探微的《归去来辞图》,苏轼的书法《归去来兮辞》(现藏于台北故宫);赵孟頫多次挥毫《归去来辞》,存世墨迹便有三件之多;明代画家马轼、李在、夏芷所绘连环式《归去来兮图》(现藏于辽宁省博物馆),共为九幅,装成一卷。

而后世琴家感陶诗之隐逸情操,将辞赋入乐,合丝桐之格律与韵致,创作出琴曲《归去来辞》。琴曲缀以文词,一字对一音,适合演乐为歌。现存最早的《归去来辞》曲谱初见于明正德六年《谢琳太古遗音》(1511年),后有《重修真传》、《文会堂琴谱》、《春草堂琴谱》等二十余部谱集转载。《醒心琴谱》载:“此曲应为俞琰(宋末元初道教学者、琴家)初作,而盛于明朝。”

《归去来辞》入乐演唱后,其歌词与文学原作保持一致,音调简洁流畅、耐人寻味,将文学文本的意境加以升华,为明清时期诸多琴歌谱集竞相收录,并在流变过程中,衍化出三个支系的谱本。其中又以前文提到的《谢琳太古遗音》谱本流传最为广泛,它“有相当高的艺术水平,既可作为琴歌演唱,也可作为琴独奏器乐曲,指法简明易弹,初学即可操习。”(成公亮《琴歌;归去来辞;考》)

----《归去来兮辞》----

归去来兮,田园将芜胡不归!既自以心为形役,奚惆怅而独悲?悟已往之不谏,知来者之可追。识迷途其未远,觉今是而昨非。舟遥遥以轻飏,风飘飘而吹衣。问征夫以前路,恨晨光之熹微。

乃瞻衡宇,载欣载奔。僮仆欢迎,稚子候门。三径就荒,松菊犹存。携幼入室,有酒盈樽。引壶觞以自酌,眄庭柯以怡颜。倚南窗以寄傲,审容膝之易安。园日涉以成趣,门虽设而常关。策扶老以流憩,时矫首而遐观。云无心以出岫,鸟倦飞而知还。景翳翳以将入,抚孤松而盘桓。

归去来兮,请息交以绝游。世与我而相违,复驾言兮焉求?悦亲戚之情话,乐琴书以消忧。农人告余以春及,将有事于西畴。或命巾车,或棹孤舟。既窈窕以寻壑,亦崎岖而经丘。木欣欣以向荣,泉涓涓而始流。善万物之得时,感吾生之行休。

已矣乎!寓形宇内复几时!曷不委心任去留?胡为乎遑遑欲何之?富贵非吾愿,帝乡不可期。怀良辰以孤往,或植杖而耘耔。登东皋以舒啸,临清流而赋诗。聊乘化以归尽,乐夫天命复奚疑!

陶渊明和他的《归去来兮辞》一直在被讲述着,演绎着,从未止息。同一个故事文本,虽由不同艺术形式呈现,立意却一脉相承。那些生动的辞句、幽绝的笔墨、孤傲的弦韵,使人如临其境,每每体味,似觉陶公在侧,身心焕然。先贤的生命仍在流转不息的文化脉搏中跳动和延续,是谓艺术不死而弥新。